歌德曾經說過建築是凝固的交響樂,站在中山廣場上環望四周典雅的建築時,我沒聽到廣場的音樂,倒是想起了中學歷史教材上一場荒謬的戰爭……
意料之外的有了一個短假,忙上網查飛機航班,一直想去哈爾濱,不知道為什麼?二十幾年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這麼一個念頭,應該去哈爾濱看看,念頭雖不斷出現,但因為那座城市一年中大半的時間處在讓人難以承受的低溫,終於還是沒能成行。這一回,南方櫻花早已謝盡,宛如初夏光景,應該是適合的時候。不想,查完航班,查氣象,卻發現一日之中的高溫僅十二度,低溫不過剛剛超越零度。驚詫之餘,順著地圖往南查看天氣。就這樣訂了飛往大連的機票,一座我不了解,也從不曾計畫前往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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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海的大連,有著美麗的風景,也有著更多外來的影響。 圖/楊明攝影 |
大連與煙台隔著渤海灣相望,煙台是母親的故鄉。
母親聽聞我去了大連後,不禁問:怎麼不順道去煙台看看?
我沒有做聲,不知道為什麼電話裡沒有回答,其實,此番旅行我落在了煙台的土地上。
據說起因是冷熱空氣在空中互嗆,那時節原該不冷不熱的大連,當我乘坐的班機飛行在渤海海面上時起了變化,於是飛機依塔台指示改降煙台。意外的假期裡,意外地踏上母親的故鄉,一種血緣的聯繫撞擊著我,我想看看這座城市,但是原本的航班隨時會因為大連機場開放即刻起飛,旅客落了地卻只能待在機場。最終我在煙台機場等了整整九個小時,始終沒能離開機場看看母親成長的地方。
為什麼沒有在電話裡告訴母親?是其中的周折有些複雜,不適合在長途電話裡說嗎?
在煙台一落一起後,飛機載著我續往大連,我才發現這一座城市的身世聯繫著許多地方,我淡忘的記憶,隨著漫步在這座城市街頭,逐漸被喚起。
抵達訂好的旅店時已經是凌晨,聽說午後曾有冰雹、閃電和大風,周身疲憊的我,仍然浸泡在明明已經到了煙台,卻沒能看看是什麼模樣的遺憾中。翌日才回過神,確定自己在大連,不在哈爾濱,也不在煙台。信步走往附近的中山廣場,直徑168公尺的圓形廣場,環繞周邊有十條馬路呈放射狀延伸,據說廣場裝有音響,每天定時播放音樂,所以也叫音樂廣場。我在廣場轉了一圈,正是上午上班時間,環繞廣場的如今儘是銀行,形成金融圈,沒聽到音樂,倒是看到來拍攝婚紗照的新人,以廣場周圍羅馬式、哥德式、文藝復興風格及和洋折衷主義等建築作為背景。不知道為什麼婚禮總喜歡和歐洲沾上些關係,似乎可以為浪漫加分,婚紗禮服如是,結婚照亦如是。這些建築多是日俄占領時期修建,稍早些的是俄國人留下的,略晚些的是日本人,例如廣場邊的大連賓館,就是1909年建成,當時是大連最高級的賓館,叫大和旅館,那時的大連由日本人統治,但建築風格依然採用歐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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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建成的關東銀行舊址,如今是中國工商銀行。 圖/楊明攝影 |
更早的時候,先占領大連的是俄國人,中山廣場始建的1899年便是俄國統治時期,因此廣場原名尼古拉耶夫廣場,尼古拉耶夫是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名字。既是俄國人所建,布局自然迥異於中國傳統的棋盤式建築布局,而是放射式布局,廣場曾經是大連的市中心,日俄戰爭爆發後,俄國戰敗,統治者換成了日本。日本人在原本歐洲建築風格的基礎上,進行延續,出現另一批和洋融合的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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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旗銀行的磚造建築建於1909年,曾經是大連民政署。 圖/楊明攝影 |
歌德曾經說過建築是凝固的交響樂,站在中山廣場上環望四周典雅的建築時,我沒聽到廣場的音樂,倒是想起了中學歷史教材上一場荒謬的戰爭,日本為了將勢力伸入中國,1904年突然宣布與俄國斷交,兩天後不宣而戰,日俄戰爭由此展開。這原不關中國的事,匪夷所思的是這一場戰爭卻是在中國的土地上進行,當時的清政府宣布中立,還將遼河以東地區劃為日俄兩國的交戰區。想起了這一段歷史後,我接著又想起原以為已經完全忘記的童年記憶,電視劇《長白山上》,劇情自是沒留下印象,倒是記得主題曲裡有這麼兩句:「長白山的東鄰藏猛虎,長白山的北邊有惡狼」,歌詞突然浮上腦際,原來虎是日本,狼是俄國。小時候不曾想過狼虎其實另有所指,東北森林裡也確真有狼有虎,如今恍然明白。
現在廣場邊的交通銀行,過去是日本銀行,由日本設計師設計的,為了配合周邊建築,整體呈現歐洲風格,但是細節處卻流露出日本建築的特色,是典型的和洋折衷流派的作品。大連賓館同樣外觀典雅,細節秀美,金屬遮雨篷默默展現了賓館對客人的體貼,賓館內的水晶吊燈和銅質把手仍然是初建時保留下來的。這些如今看來美麗吸引人的建築,原來卻是殖民地的恥辱,雖然有人說,這一座廣場保留了不同時期不同殖民者用他們的懷鄉情結所建造的優美建築,但美麗果能掩住心酸嗎?
和日俄殖民有關的還有數條街,現在都成為旅遊點,俄羅斯街上一幢幢嶄新歐式建築,美麗的色彩,呈現童話裡城堡的氛圍,街口是建於1902年的東清輪船會社舊址,如今經過改造後成為大連藝術展覽館,街尾聳立的則是1898年沙俄統治時期修建的市政廳大樓,日本侵占東北後,日本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在此成立地質調查所,大量收集東北各地自然標本和資料,幾經演變,人來人往,後來成為大連市自然博物館,如今空置著,大約即將翻開新的一頁。至於如今的大連,因為地緣關係,韓國商店餐館不少,不僅南韓,朝鮮,也就是北韓,有關的商店也可以看到。
海港的身世,大連向外與日俄韓,向內與南邊的山東北邊的東北,來往甚密。傍晚,在旅店附近看到了牟傳仁餐廳,牟傳仁便是煙台人,年輕時到大連打工,那時大連著名餐館的廚師幾乎都是煙台人,因此大連菜融合了魯菜與滿族料理。如今牟傳仁已經不在了,但他的味道在大連留了下來,櫻桃肉、炒肉拉皮、溜肝尖,味道好,火候佳,拉皮爽口,肝尖嫩卻不見血。大連曾經是許多煙台人離鄉打拚的落腳處,如今他們成為大連的一部分。而我出生在南邊島嶼,聽聞母親說起煙台,空氣中飄著蘋果或蝦醬的氣味,連空中也瀰漫著糾結,截然不同的兩種印象,前者清甜,後者腥膩。如今客居地東移西轉,我其實知道,自己並不更想停留在父母的故鄉,那聽似熟悉,其實陌生的城市。我甚至不懂鄉音,且早已習慣南方。血緣的聯繫,成了美好的嚮往。
曾經聽說有人因迷戀櫻花,在櫻花綻放時戀戀不捨追逐,依隨花開一路由南往北走。從杭州北行至大連,突然明白了那種對爛漫春光的執迷,明明三月已看過櫻花,五月再觀,彷彿可以留住時光,無計留春住,原是遺憾,追逐櫻花,追逐春的腳步,遂有了逆轉時光的錯覺。可以再度擁有明明已然失去的美好,是許多人有過的心願吧,親近父親的少年,母親的少年,還有我的少年。卻也領悟父母的故鄉,原來不屬於我。
故鄉於是顯得沉重,不如讓記憶在不同的地域,滋長迥異的美麗。
信步大連街頭,一座陌生的城市,正是杏花櫻花紛紛綻放的時節,霎時有了春天為我停留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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